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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门大官人和他的老婆们,每天都在吃些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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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瓶梅》的好,好在平淡冷静,如实道来。这书是面镜子,不掺杂感情色彩,只映照其中浮世诸像。

所谓“读《金瓶梅》而生怜悯心者,菩萨也;生畏惧心者,君子也;生欢喜心者,小人也;生效法心者,乃禽兽耳。”

冲着禁书去读的人看下来,会记住潘金莲醉闹葡萄架;冲着历史价值去读的人看下来,能瞥见明朝整套市井家宅生活;冲着道德评判去看的人,会觉得西门庆、潘金莲及其一伙妻妾,都是地道的庸人俗人,肉欲男女。

最高明的批判,不是厚此薄彼,把坏人都描述成小丑,把好人都说成神仙,而是如实道来。

妙也妙在这个:如实道来

所以《金瓶梅》里吃东西,看似平淡无奇,细想来,都是世道人情。

《金瓶梅》取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,看似是《水浒传》的同人读本,但有一处大不同:《水浒传》里,好汉动辄呼喝,要牛肉大块切来。

《金瓶梅》全书,只出现了一次“牛肉”字样:还是文嫂一并切了“猪羊牛肉”,让大家吃。

只因宋明时,官府禁止私宰牛。《水浒》里都是荒村野店,江湖好汉,就吃牛肉,吃个天高皇帝远;《金瓶梅》则是清河县里,城市居民,光天化日,就不太好吃牛肉了。

那主要肉类消费是什么呢?大概是猪肉。

宋朝时似乎以羊肉为贵,猪肉地位不高。苏轼在黄州吃猪肉,认为“贵人不肯吃,贫人不解煮”。因为猪肉厚腻,且杀得不好时有腥味。苏轼的秘诀写在《猪肉颂》里:“净洗铛,少著水,柴头罨烟焰不起。待他自熟莫催他,火候足时他自美。”——那就是文火慢炖了。

可是《金瓶梅》里更妙:

西门庆三个老婆潘金莲、孟玉楼和李瓶儿下棋打赌,李瓶儿输了,叫人买了猪头猪蹄一坛酒,让心比天高的宋蕙莲来烧。

蕙莲烧猪头,手法精妙,堪称范本:一大碗油酱,拌上茴香佐料,把锅扣定了,一根柴禾下去,烧得猪肉皮脱肉化,五味俱全。我寻思这扣定锅的做法,应该有类似于高压锅的效果。

又因为是山东人家,所以猪头连着姜蒜一起上桌,想着真好吃。

妙在金莲玉楼瓶儿这种深宅大院人家,并不挑肥拣瘦,猪头肉连蒜,吃得大快朵颐。设若让大观园诸位娇贵的妹妹们吃,除了史湘云豪迈些,其他几位,怕是闻都闻不得。《金瓶梅》虽写宋朝,风情却是明朝。大概那会儿商人媳妇儿们规矩还不重,也不造作,还肯大模大样吃酥烂猪头肉呢。

后来西门庆借职权,替刘太监平了事,刘太监报恩:

宰了一口猪,添上自造的木樨荷花酒、四十斤糟鲥鱼,外加妆花红金缎子,送来给西门庆。真是什么人送什么礼。

像西门庆送大权臣蔡京,是三百两金银铸的银人和金寿字壶,金银灿烂,但也透着暴发户气。刘太监送的是猪酒鱼缎,这就很实惠,也很显出手头有东西了。

鲥鱼在明清时地位极高。据说康熙春天下江南找曹雪芹他爷爷曹寅玩儿,就是贪图那会儿有鲥鱼吃。北宋彭渊材先生说过一个平生五恨,大大有名:鲥鱼多骨,金橘大酸,莼菜性冷,海棠无香,曾子固不能作诗——曾子固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了。可见鲥鱼在水果里可比金橘,蔬菜里可比莼菜,花卉里可比海棠,文人里可比曾巩,多好。

唐宋八大家另一位吃货苏轼说鲥鱼,“芽姜紫醋炙银鱼”,比莼菜鲈鱼还好吃。但他这个做法未必对。唐鲁孙先生说,鲥鱼最珍贵的,是那点鱼鳞,香脆无比。所以懂行的人烹鲥鱼不去鳞,最懂行的人家则将鳞取下,蒸融,让鱼鳞香味入于鱼肉,想起来就很鲜。

当然,鲜鲥鱼很难得,当时又没有冷藏设备,所以刘太监这个糟鲥鱼极有道理:

既有糟香,又能久藏。

西门庆送了些糟鲥鱼给酒肉朋友应伯爵,应伯爵就命老婆劈成窄块,用原旧红糟培着,搅些香油,预备他早晚吃粥。有客登门,蒸一块来吃,也大有体面:再次说明,糟鲥鱼实在珍贵,拿来做粥菜蒸菜,都能显体面了。

反过来说明,应伯爵这类帮闲,跟着西门庆时是寄生虫,大吃大喝;回了家,也还是穿衣吃饭、寻常人家呢。

还是应伯爵,跟西门庆蹭饭时,偶尔也见家常菜。当日画童儿用方盒端上四个小菜,又是三碟蒜汁、一大碗猪肉卤,配面吃:山东人家,大蒜猪肉打卤面,很家常,很有生活气息。各人自取浇卤,倒上蒜醋来吃。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寄生虫,一口气吃了七碗,没忘了大赞:

“这卤打得停当,这面好吃爽口!”——毕竟他们也就这点能耐,多夸几句,满足西门庆的虚荣心。

打卤面自古以来,都是卤子见高低。宋明时能用猪肉打卤,配蒜配醋,已算高级。前清时懂吃的角儿,会讲究用羊肉打卤,更高一筹。

应伯爵们吃完了面,知道自家吃了蒜,嘴里有味,又喝热茶,“烫的死蒜臭”。连吃带喝,样样不少。

之后西门庆预备礼物送人:一盒鲜乌菱、一盒鲜荸荠、四尾冰湃的大鲥鱼、一盒枇杷果,又被应伯爵抢了几个。临了夸赞西门庆,说西门庆吃的用的,别人都没见过——西门庆好像特别好奉承,李瓶儿、应伯爵们只要夸他“你吃的用的,别人想都想不到”,他就很是得意。毕竟奢侈品嘛,就讲究个稀缺性。

后来西门庆书房赏雪,就让应伯爵尝“做梦也梦不着”的玩意:

“黑黑的团儿,用橘叶裹着”,却是薄荷橘叶裹的蜜炼杨梅,叫做衣梅。酸甜可口是必然的,而且应该胜过话梅:话梅是腌的,讲个咸酸,应该不如衣梅这么适口甜润。

当然,兄弟们也不一定都是好吃懒做的寄生虫,西门庆也不是一味吃猪肉。西门庆兄弟里不算殷勤的常峙节,得了西门庆的资助,回去跟老婆前恭后倨,耀武扬威。常太太为了谢西门庆,特意做来了螃蟹,做法很精彩:

螃蟹剔剥净了,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,香油炸,酱油醋造过,连两只烧鸭子,送来给西门庆。

这种吃法很精致,而且细想来,也很适合西门庆。

蟹味本身极香,所以蟹脚肉烤了或煮了,肉自带鲜甜之味;加姜醋自然极美,不加姜醋其实大可吃得,吸罢一条蟹腿,吸得出好一口蟹汁。蟹壳里膏腴满腹,蟹黄是珍宝自不待提,咬一口牙都酥倒,看那红珠般的模样就让人心痒。但蟹壳里汁液碎末同样动人。我们江南人吃蟹,类似于广东人吃鱼,最好就是少加味道纯蒸,才能得蟹的鲜味——但这吃法太精雅琐碎了,老一辈说法:

“吃个味道,吃不到肉”。

所以为了满足人民吃蟹能吃到肉的欲望,就有秃黄油捞饭这种神物。秋天江浙都会有蟹粉小笼包卖,杭州面馆则会有虾爆鳝:本来虾肉滑润清甜,蟹粉浓香酥融,未必相配,但这就像黄金白玉,鲜花着锦,奢侈之极的一就,让人无从抵抗这感觉。

常太太安排给西门庆这种吃法,就不是持螯赏句的风雅,却是实实在在味道俱全的土豪吃法,很扎实。

至于要加烧鸭,也不奇怪:

张岱《陶庵梦忆》说,他年轻时跟人吃蟹,配肥腊鸭、牛乳酪、醉蚶、鸭汁煮白菜,再加上谢橘、风栗、风菱当果子等等——这还不算饭茶和酒。看起来乱七八糟,但都配得上。因为螃蟹不够油,所以要吃点肥润的,想起来不难理解吧?

如果说吃肉吃菜,体现出《金瓶梅》的朴实劲来,喝茶,那就更明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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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比《红楼梦》的茶,以妙玉为首,讲秀雅清净;《水浒传》的茶就是王婆风格,民间饮品。妙在《金瓶梅》里,两者都有。

论前者,吴月娘曾经请李瓶儿等众姐妹喝六安茶——《红楼梦》里妙玉伺候老太太喝茶时,老太太就念叨“我不喝六安茶”,妙玉答说是老君眉。话说吴月娘跟西门庆吵架又和好,于是扫了园子里太湖石上的雪,来个扫雪烹茶,也是很《红楼梦》格调的了。

反观孟玉楼,与西门庆相亲时,本是商人家的寡妇。招待西门庆时,端的就是福仁泡茶——橄榄仁泡茶。

王六儿家算是职业经理人,她勾搭西门庆时,就请他喝胡桃夹盐笋泡茶。这就很像《西游记》里蜈蚣精请唐僧师徒喝的红枣茶、《水浒传》里王婆请潘金莲的胡桃松子茶了。

浓稠的果仁茶,也就是民间风味。跟吴月娘扫雪烹团茶,立刻就见出了地位分别来。果然是什么人喝什么茶,连喝个茶都能见出差异。

《金瓶梅》前几回是照学《水浒传》,但有一点学漏了。《水浒传》里武大郎卖炊饼,其实是蒸的,只因为避讳宋仁宗赵祯,蒸饼改称炊饼,不能有这个读音。但《金瓶梅》里,公然出现了“蒸酥”、“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”、“玫瑰鹅油烫面蒸饼”之类点心,估计真搁到宋朝,会有些麻烦吧?何况宋朝时,玉米还没传入中国呢……

《金瓶梅》的点心,似乎以果馅和油酥居多。前者取个甜口,后者有口感且易储存,不易放坏。可是哪怕是点心,也见高低:

玫瑰鹅油烫面蒸饼,就是西门庆吃的,毕竟鹅油高级得很,等闲人家吃不到;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,就是给奶妈们吃的:那是粗粮。等级分明。

所以《金瓶梅》的人情世故,就妙在这里:

西门庆们过的日子,俨然可以上追《红楼梦》里的公子小姐。

底下仆佣们吃的食物,还是《水浒传》里市井人家的玩意儿。

看似熙熙攘攘热热闹闹,实则等级分明。

也难怪整本书上上下下,每个人都要忙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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