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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仕忠|且饮美酒登高楼——追怀曾永义先生_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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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10月10日上午9点45分,台湾大学名誉教授、世新大学讲座教授曾永义先生,在台北市寓所安详地离开了人间,享年八十一岁。

曾先生在2014年当选为台湾地区第30届“中研院”院士,是第一位被评为院士的戏曲学者。这表明他所从事的戏曲研究工作,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可,也标志着以他为代表的戏曲研究,真正进入台湾学术的主流。

我与曾先生相识已有20多年。在1990年代以前,台湾学者来到大陆的机会不太多,大陆学者去台湾则更少,两岸学者之间交流极少,颇存隔阂。业师黄天骥先生回忆与曾先生在北京初次会面,曾先生直呼“老弟”,黄师只好说比他还大六岁,曾先生于是改称“老哥”。

那时,大陆学者对台湾的学术缺乏了解,主要是因为买不到也买不起、看不到台版的著作,不清楚台湾已有的学术成果和学术动态。台湾学者对大陆的了解也存在误区。他们购买了大陆1980年代以来出版的重要著作和学术期刊,但那时大陆学术界同题重复、“大题小做”的现象十分突出,境外学者唯恐对已有成果有所遗漏,花了很多时间来查找、研读,结果却收获寥寥,这影响到他们的整体观感,故话语间隐约存有微辞。这也是我最初与日本、香港学者交流时,常有的感触。

在认识曾先生之前,我们师生相聚时,多次谈论过台湾的戏曲研究,对曾先生的学术成就以及他在台湾学界的引领和影响,深感钦佩。

中国的戏曲小说向来被视为“不登大雅之堂”之物,未能进入主流学术的视野。20世纪初,王国维先生有感于“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,莫戏曲若”,着意为戏曲争取文学史地位,写成《宋元戏曲史》(1912),鲁迅先生则写成《中国小说史略》(1923),因此二著,戏曲小说才在文学史上占得一席之地。在大陆,1950年代之后,陶渊明、王维等人的田园山水诗歌,一度被视作封建地主阶级的情趣而被否弃,戏曲小说则因为代表底层民众的声音而得到肯定,特别是《窦娥冤》《水浒传》等具有“揭露”与“反抗”性质的作品,其文学史地位获得显著提升。改革开放之后,随着古代诗歌研究重新回归学术的中心,戏曲研究要在学科竞争中守住自己的位置,已非易事。特别是钱南扬、王季思、赵景深等前辈学者去世之后,高等院校的戏曲研究,呈现出明显的衰落态势。

但是,我们看到,1990年代以来戏曲研究在台湾学界十分活跃,各大学和科研机构都有戏曲方面的学者。他们不仅深入研究古代戏曲,而且十分关注舞台表演,还展开了许多田野调查。最难能可贵的是,学者自觉参与到剧团的编、演活动,担任剧团、戏班的艺术总监、艺术指导,甚至直接出任编剧、导演。而在大陆,戏曲研究和演出实践是相对分离的。只有戏曲(戏剧)专业院校和文化部门所属机构的学者,因工作需要才与演出关系密切,他们熟悉舞台,但给予的指导和参与仍然有限,因为剧团首先要听取的是主管部门的意见。在大学任教的戏曲研究者,则与剧团关系疏远,观剧少,和剧团演员的接触也少,对舞台的了解更是不足。

我在台湾看戏,发现剧场是满座的。观众对戏曲的喜爱,让我深有感触。而1990年代以来,大陆戏曲演出最令人痛切的一点,是观众越来越少,去的都是老观众,不见年轻人。怎样吸引年轻人进剧场,是演艺界颇感困扰的难题。那时一说看戏,大家都想到找赠票,免费看戏,收到赠票的人也未必真的去,前排经常是空位。而在台北的剧院,观众都是自己买票。他们喜欢戏曲,支持戏曲,都体现在行动上。因为艺术是有价的,怎可不劳而获?在他们的观念中,观剧与听音乐会、欣赏歌剧,是同样的雅事。

我很好奇,在台湾这么个小小的地方,他们是怎么做到的?

曾先生介绍说,台湾一直重视培养大学生对戏曲的兴趣,经过几代人的努力,这个群体慢慢成为爱好戏曲的基础观众。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,走出校园后本身有一份体面的工作,能真正欣赏戏曲,也出得起钱走进剧场去看戏,于是形成了一个良好的“生态”。另一方面,台湾的剧团、戏班都是自负盈亏,他们希望得到学者的参与和指导,希望学者来撰写剧评,扩大影响,引起关注。戏曲学者也将观剧与评剧作为自己的责任,自觉参与。由于这是双方都需要的,所以自然地构成了一个共生的链条。

曾先生原先在台湾大学任教,荣休后到世新大学任教,直到去世。近三十年来台湾地区最为活跃的戏曲研究者,大多与他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,很多都是他的学生辈——直接指导的硕士、博士,听过他课的,由他主持答辩的,受他指点与帮助的。他还指导了许多海外学者,例如荷兰的伊维德、美国的奚如谷,都曾经跟随他做访问研究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几乎担当着台湾戏曲研究界“教父”的角色。可以说,当下台湾戏曲研究的繁盛,是与曾先生的教学、研究和学术影响联系在一起的。

2005年2月20日,参观中华民俗艺术基金会藏品(陈定方摄)

当然,这些功劳不能都归于曾先生一人。1950年代之后,从台静农先生到郑骞先生、张敬先生,戏曲研究的学脉在台湾不断得到传承与发扬。曾先生的同辈学者,如新竹清华大学的王秋桂先生,台湾“中央大学”的洪惟助先生,也都在戏曲文献与昆曲研究等领域卓有建树,但曾先生堪称这个时代的代表。

曾永义先生在台湾大学执教三十余年(1971-2004),荣休后在世新大学任教,长期执戏曲研究之牛耳,为台湾戏曲研究的繁盛做了许多工作。在参加各类评审时,他积极为戏曲研究学者争取机会。许多与戏曲有关的基础性重大项目,往往因为他的竭力推荐和支持而得以立项展开,这些项目的实施,又进一步拓展了戏曲研究在学界的影响力。曾先生通过自己独特的指导方式,通过学术著作,通过指导学生、奖掖后进,长期担任“中华民俗艺术基金会”执行长、董事长,在各种场合为戏曲研究争取资助,让台湾的戏曲研究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。这些工作贯穿了他的一生,直到离开人世,可谓是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

2005年2月20日,中华民俗艺术基金会留影(陈定方摄)

曾先生说“我读大学时,台湾还没有专门的戏曲专业,戏曲研究是冷门中的冷门。现在台湾各大学都有了规范的戏曲专业,戏曲研究和戏曲民俗活动已经开花结果。”事实上,在本世纪初,这“枝繁叶茂”的程度,就已经让人“嫉妒”。有台湾学者问我:在台湾这个小小的地方,有这么多戏曲学者,有必要吗?我很理解他的心情。大学和研究机构的职位都是有限的,学术内部存在着激烈的竞争。戏曲学者占的份额多,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“表彰”。而这背后,站立着曾永义先生的魁伟身姿。

曾先生研究戏曲,从古代入手,贯连当代,领域广阔,著作等身。他很早就致力于台湾本地戏曲的调查和研究,同时又把研究领域拓展到俗文学。他年轻时就在曲律上下过功夫,后来撰写、改编了多部戏曲,在创作上也是硕果累累。2016年4月,我在台北看曾先生新戏的演出,当字幕上打出“戏曲院士/院士戏曲”字样时,恍惚中如见关汉卿“驱梨园领袖,总编修师首,捻杂剧班头”的模样。

2016年4月,台北(潘培忠摄)

我是在进入新世纪之后,才有机会去台北的。此后与台湾同仁的交往就比较频繁了。我去台北,有时是参加曾先生主办的活动,有时是“中研院”、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会议。每一次到台北,我都会去拜访曾先生。他带我参观他领导的基金会,看他们收集的资料、出版的书籍。又热心为我介绍各界朋友,向他的朋友介绍我做的戏曲文献研究,颇有“逢人说项”的味道。

有一次,我说起郑骞先生的几种著作我手边没有,他立即安排助理复制,装订成册,很快就寄给了我,现在仍放在我研究室的书架上。他为台湾出版社主编了一套“国家戏曲研究丛书”,向我约稿,我将有关戏曲文献的论文汇成一集,题为《戏曲文献研究丛稿》(2006),这也是我在台湾出版的唯一一部书。而曾先生所编的这套书,汇集了两岸戏曲学者的主要成果,至2022年6月,总数已出至第119种。这是他为戏曲研究界汇集的一份珍贵财产。

曾先生在学问之外的一大爱好,就是喝酒,他号召成立“酒党”,自封“党魁”,倡导“人间愉快”。每当新结识了朋友,都会参照地域、籍贯,分封做各地的大员。他也要给我赐官,我说我就做一个“带刀侍卫”吧。多年以后,在一次酒会上,曾先生说我新近的表现“甚得朕心”,要升我的官职。我说我就做个一等侍卫,贴身侍奉在您身边。

曾先生来大陆开会,但凡我随同他参观时,都会注意“护卫”的责任。有一次我们在内地参观某剧团,那洗手间阴暗且潮湿,有一级很高的台阶,我特意在阶下等候,他出来时边说着话,没留意脚下,一个趔趄前仆,幸好我在旁边顺势搀住。他开口称谢,我说这正是“侍卫之职”,于是党魁大笑说:好!好!但2006年12月那一次,我与刘祯兄赴台北参加史语所的会议,其间相约前去拜访曾先生。交谈结束后,先生和刘兄去盥洗室,我未能随侍。结果先生在转身时不慎摔倒,磕破了嘴唇,我们赶紧送他去医院缝了针。这是我作为“侍卫”的失职,让我一直自责不已。

还有一次,参加香港中文大学的会议,会后在小餐馆的室外安了一张小方桌,南开大学陶慕宁兄、当时还在安徽大学任教的朱万曙兄和我陪座。两位仁兄初次觐见党魁,得授职位,很是激动,颇思越位以“邀宠”,被我以侍卫身份禁止,其间谑语迭出,笑声连连,党魁则手抚下颔,“龙颜大悦”。此情此景,犹在眼前。

我在先生身边的时候,只是叫他“曾老师”,而不称“曾先生”,因为“老师”近而先生远。曾先生平易近人,他总是努力消除相互之间可能存在的隔阂,因为那时两岸学者之间有许多话题比较敏感,所以大家努力建立一种亲切的关系,避免不适言语影响双方的情感。所以在会上谈学问,在会下讲交情,通过酒党和酒文化,很快就拉近了关系,这其实是“党魁”智慧的一种表现。

我一直认为,一个学者的学术贡献,主要包含两个方面,一是个体的学术研究,主要看个人的著述多少,具体解决了什么问题,推进了哪些领域的研究;二是对学界的贡献,主要是在学科建设、学术组织、后学培养等方面做的工作。曾永义先生在这两方面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。

曾先生奖掖后进,可谓不遗余力,有一善必扬之。他为许多年轻学人的著作写序,总是尽力肯定他们的努力,褒扬他们的成绩。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“过誉”,以致引发过争议。但我能体会到曾先生对年轻学者的呵护与勉励之意。因为没有这样的大树遮挡风雨,又怎么可能有小小树苗朝气蓬勃的模样呵!

其实曾先生未尝没有批评。记得有一次,他由已经出师的弟子陪同来中大,席间介绍这位弟子的学术,在肯定的同时,又指出不足,说这还不是他的学生中做得最好的。我接口说:“嗯,不是最好的,——尚且如此!”曾先生闻言一顿,哈哈大笑说:“尚且如此!好!”于是举杯浮一大白。

还有一次,我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一位曾先生的同辈学者。这位先生的学术与曾先生可称“一时瑜亮”,但谈及学生培养与学术影响,则令他颇生困惑。他说,自己一向对学术极为认真,对学生严格要求,结果学生却多不亲近,也未能培养出优秀的学生;曾永义总是笑呵呵地表扬,也不批评,结果学生多与他亲近,好学生反多,真是奇哉怪也!我则从中体会到曾先生其实是用赏识教育的方式,在培育人才方面,另辟蹊径。

2010年前后,曾永义先生身体有恙,在医生的强烈要求和师母的严格督促下,他被限制饮酒了。之后我每次拜见,他都是轻声细语,人也显得安安静静,只是带着微笑注视周围的晚辈,再也看不到那种举杯畅饮、挥斥方猷、气吞山河的架势。

去年(2021)5月25日,他浏览了我呈上的《革白酒》一文,作评语曰:“簡潔筆觸中流露小品况味,是冷熱調劑也!”

2022年元月31日,也是农历除夕,他口占一首,心忧时疫。一直期待着疫情赶紧过去,能够再度相聚。忽然间,我从微信中获知消息,先生已经安详地离开了人世!

我想起了李白《梁园吟》中的诗句:

洪波浩荡迷旧国,路远西归安可得!

人生达命岂暇愁,且饮美酒登高楼。

人生有开始便有结束。有些人,躯体虽已消失,道德文章仍长留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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