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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柳飘飘
本文由公众号「柳飘飘了吗」(ID:DSliupiaopiao)原创。
2020年11月11日,凌晨四点的东京。
64岁无家可归的大林三佐子,正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休息。
突然,一名46岁日本男子将其殴打致死。
原因:觉得她很碍事。
图源|NHK纪录片《事件之泪》@生草字幕组
死者大林并非什么名人,生前无人认识。
但半个月后,近两百人自发走上繁华的东京涉谷街头,为大林举行追悼会。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行在车水马龙之间,人们举着自制的蜡烛和标语,呐喊着:
“她就是我,她就是所有女性。”
这位大林是谁,杀死她的又是谁?
为什么一个普通人的死亡,会引起那么多人的代入、恐惧、共鸣?
不止日本,随着上个月根据大林事迹改编的《在公交车站直到黎明》获得日本最权威的电影旬报奖后,该事件也在国内引起了大量关注。
单身、大龄、未育、失业、贫困、无家可归……
大林身上有太多标签,戳中了当下女性对未来的担忧。
人们无法把它看作一个偶然事件去忽略。
人们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大林。
她是谁
大林死时,兜里只有8日元(约人民币4毛钱)。
她是一名流浪者。
在被杀害之前,她已经失业了半年,每天拖着装满生活用品的行李箱,在城市各处游荡。
深夜,等末班车结束,她会来这座公交车站过夜。
电影《在公交车站直到黎明》
一位年老体弱的女性独自坐在街头睡觉。
听着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了。
如果这是社会治安导致的意外,那它只会是快速被大众遗忘的众多民生新闻之一。
但这次事件最让人们聚焦的,并非人身安全问题。
而是,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既不安全、也不舒适的地方过夜?
车站的铁凳仅20cm宽,无法躺下,能坐的位置也不多
好奇心驱使下,有人开始去寻找死者的身份。
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人们发现,在广岛出生长大的大林,并非生来如此落魄。
她受过教育,年轻时也怀揣着当主播或声优的梦,漂亮可爱、充满生机。
24岁在美国叔父家
对比死前,她的少女时代真是闪闪发光。
中学就读于广岛一家女子学校,毕业后进入当地的短期大学(相当于国内的大专)。
大学期间加入一家剧团,参与舞台表演、导演和编舞工作。
她很喜欢舞台,毕业后,每周还会来剧团排练三次。
加上声音好听,自然而然产生了当女主播或声优的梦想。
为此,她一边报了播音培训班,接受专业训练;一边抽空去做婚礼司仪,锻炼自己的主持能力,后来还去了大城市东京打拼。
一点一点地,在朝着梦想努力。
年轻时的她就是我们常见的那种自信开朗、喜欢与人相处、身边总环绕着朋友的女孩子。
哪怕后来生活变得贫困,活到了老奶奶的岁数,她依然还是个热情的人。
过去的房东回忆,自己曾经给大林做过一个小手包,大林收到礼物后非常开心,还说要当传家宝。
超市里的同事也说,大林做试吃员时常常会招呼小孩子。
都知道小孩子喜欢吃喝,却不一定会购买。
一般店员都不太愿意搭理没有购买力的孩子,只会招揽成年人来试吃,这样才有业绩。
而大林只是个善待孩子的慈祥老人。
小孩子开心吃喝完,跟大林挥手再见,大林也会挥手,脸上笑眯眯的。
让我们来推测一下。
对人热情友善的大林,或许非常热爱这个世界,总是积极地面对生活。
因此,流浪时才会选择在那个车站过夜——
这是一条繁忙的公交线,地处东京都心建筑群的主干道路一侧,深夜也四处亮着灯,充满生活气息。
相比其它站,这个站的确明亮许多,这么晚了街上还有人流。
一个人尤其到了晚上,很容易感到寂寞。
坐在这里,至少给自己还处在城市中,并没有被抛弃的错觉。
椅子又短又窄让身体坐得不舒服,但明亮的环境让内心有安全感。
她拒绝坠入黑暗,始终在等待自己的黎明。
如此一个曾经朝气蓬勃、热爱生活的正常人,怎么就一步步走到只剩下一个行李箱和8日元?
我们一边感到不可思议,一边又开始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——
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。
“死的也可能会是我,她是被这个社会杀害了”
能产生这样的代入感,就因为大林的一生太过正常。
正常得像是当下的你和我。
纪录片的网友弹幕
她的人生毫无戏剧张力,无重大变故、无性格缺陷、无不良嗜好或误入歧途。
就是如此体面地活着,直到什么也不剩,直到被意外抹去痕迹。
这样的意外,仿佛已不能称之为意外。
它平等地瞄准每一个人。
电影《大佛普拉斯》
谁杀了她
人们在大林死后遗物里,找到一部用了很久,早已停机的智能手机。
备忘录里存着母亲和弟弟的联系方式。
也许大家会好奇,为什么已经到这种地步了,还不给家里打电话?
她不但没向任何人求助,连东京的生活支援(低保)也没有申请过。
难道让人知道自己穷困潦倒、走投无路是一件如此难以启齿的事?
是的。
这就是问题所在。
在东京申请低保,有项令人却步的规定——
联系亲人。
当事人一听说会跟家人联系,进而被整个家族知道,就会倾向放弃。
大林很可能也不想让家族知道自己已沦落到申请低保的地步。
她并非跟家人感情不好,在死前四年,大林每年都会给弟弟,和在广岛的母亲写信、寄卡片。
弟弟收到的卡片上写着:身体好吗,新年快乐。
还会画一个笑得眯起眼的表情,嘴巴甜甜地表达愉悦。
但是2016年后,弟弟就再也没收到姐姐的卡片,偶尔给她打电话,也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。
那年恰是大林从公寓搬出,开始流浪街头的时间。
她内心一定万分受挫,连给家人表达问候都会感到羞耻的程度。
这也说明,哪怕年纪再大,大林其实还有一股不认输的心气。即使流浪,她也没有放弃努力,想着有一天能重新租上房子。
但好像没办法实现。
据同事回忆,刚离开公寓时,大林还会化妆,后来再不化了。
夏天脸上晒伤的痕迹也不遮盖。
那个曾对生活充满希望,渴望在东京立足的大林,最后连讨好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如果把大林的难以启齿,归结于日本社会“不愿麻烦别人”的传统,太轻飘飘。
同样有着无家可归经历的希咲未来,对大林的遭遇似乎更能感同身受。
她说:
那个人为何会沦落到那个地步?
这不是个能发现这种群体的社会。
这是个奉行「自己的问题自己负责」的世界。
诉说困境,首先会被旁人的惊讶刺伤——
别人会说“怎么可能?”,好像你在夸大其辞,以卖惨求得同情。
然后,还会加上一句“那你干嘛不寻求帮助?”
总归都是自己的问题,你应该对自己的处境负责。
但,真的全是自己的问题吗?
当下的日本和美国都有个很严重的问题——
获取时代红利的上一代,或实现阶层跃迁的精英,把个人的成功归咎于自己的努力、品德素质的辅助。
忘记了一路以来帮助他们的人,以及大环境赋予的机遇。
抱着这样沾沾自喜的态度,自然就会把下一代或底层的失败,归咎于他们能力不足、不够努力,甚至不能吃苦、好逸恶劳、性格残缺。
精英的傲慢,以及时刻流露出的对下位者的鄙夷,让失败者倍感屈辱,也助长了阶层之间的对抗和怨恨。
电影《在公交车站直到黎明》
相关讽刺现象,在日本社会处处可见。
《东京女子贫困》一书就提到,许多为生计所迫、不得不去风俗店打工的女大学生群体,受到社会上“长辈”的鄙夷。
而享受风俗店服务的,正是这些长辈。
既得利益者不单不思回报,还伪造一个与其相反的“他者”——
在将弱势者钉上耻辱柱,对其进行品德审判的基础上,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和优越感。
落入胜利者圈套,深受虚伪评价体系所害的大林们,很容易将自己的落魄,归结为咎由自取。
被这类耻感围困的无家可归者,怎会向人展露自己的“失败”和“无能”。
他们会以为是自己不好,才会落入此等境地,因此也要自己想办法解决。
大林弟弟听说她的死因,很震惊。
第一反应是疑惑“姐姐走到绝境前,为何不找我?”
随后替姐姐回答了自己:
应该是想不依靠别人,独立活下去的念头很强烈吧。
电影《在公交车站直到黎明》
同时,人们也在凶手身上看到这个社会矛盾的缩影——
46岁的吉田和人,是家中有好几处房产的富二代。
平时就在自家公寓一楼的酒铺做帮工,看起来不愁吃穿,也不像是坏人,常作为志愿者去附近街道清理垃圾。
他杀死大林,并非是为了金钱之类的索求,也不是有什么仇恨。
仅仅是觉得对方“碍事”。
也就是说,在他眼中,流浪的大林跟路边的垃圾毫无区别,污染了环境,破坏了秩序,应该被清理走。
于是,他用装有塑料瓶和石头的袋子砸向她头部。
据他供述,他以为让对方吃点苦头,她就会滚蛋,没想到打死了人。
看起来如此偶然的无妄之灾,包含着某种让人无所适从的“必然”——
这位靠祖上荫蔽的寄生虫,不正是社会分配失衡和价值体系的受益者?
他们拿走社会资源,挤压大林们的生存空间,还要将她们清除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大林的死不是意外。
也正因对怎么努力都无法避免的灰败结局,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,人们才走上街头为大林呼吁,到事发的公交车站献花,为大林默哀。
其实也是为自己呼吁,为自己默哀。
我们到底在害怕什么
看似无法改变的结局叫人绝望,但飘并不是要传播焦虑。
而是想在这件事里,寻求一些被忽略的信号,尝试找到问题的根源做应对。
如果说,最让大众恐惧的,并非凶手最后的一击。
而是推着大林的人生,走到这个绝境的某个看不见的东西。
这个东西,到底是什么?
电影《在公交车站直到黎明》
让我们回溯一下大林的人生剧本。
从满怀希望到穷途末路,转折是发生在什么时候?
27岁,大林与当地一名男子结婚,两人一起去了东京,没想到短短一年就因家暴离了婚。
上世纪80年代,社会对离婚人士还存在严重污名化。
离婚,尤其对女人来说,意味着失败和耻辱。在如此重压的社会环境下,大林还是因不堪忍受暴力而果断离婚。
这也侧面说明,她不仅对人生有追求,还是个有勇气、有决断的女人。
离婚后,她没有回家乡,独自留在东京,进入一家电脑相关的公司工作。
但始终跟不上大都市的工作节奏,苦恼了很久,还是在30岁那年辞了职。之后她过上了几年换一次工作的动荡生活,每况愈下。
熟悉大林脾性的弟弟推测,当时的她,会感觉很受挫吧:
心里住着梦想,却不得不挣扎在温饱线上,还要面对离婚女人这张标签带来的种种生活阻力。
大林生前做的最后一份工作是超市试吃员。
作为临时工被派遣到关东各个超市,超过60岁的大林,每天在食品贩卖区站7、8个小时,招呼客人试吃。
工作一天下来,能拿到8000日元(约400人民币)。
但这份工作极不稳定,常被临时取消。生活成本却是每天都在消耗,渐渐入不敷出,资不抵债。
在去世的4年前,大林再也交不起房租,在一个晚上悄悄离开了公寓。
没跟房东诉说任何的难处。
那个时候,疫情让超市的试吃员以及类似的临时工作,都几近覆灭。
大林失去了最后的求生之路,彻底成为流浪汉。
开始吃饭靠救济的餐食,休息在公交车站的铁凳上,末班车走时她来,早班车来时她走。
尽量不影响到任何人。
去世两个月前,路人无意间拍下了一张大林在公交车站附近商场的照片。
死前的暗淡与年轻时的明媚,实在是太过刺目的对比。
日本女孩ayana就是被大林的人生轨迹深深刺痛,因而去参加悼念会。
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剧本,仿佛跟大林有高度重合之处。
她也受不了高强度工作从IT行业跳槽,然后疫情让她很难找工作,最后换了一份收入减半的,生活变得拮据。
她开始恐惧,在这个节骨眼上,如果自己生病请一下假,可能就失业,然后交不起房租变成流浪汉,进而活在一个随时被当垃圾处理掉的环境里。
仿佛已经能看到这剧本的结尾写着,自己像大林一样,消失于社会某个角落。
处处重合的人生,让许多人忍不住共鸣:
“她就是我。”
说白了,这些相似点的本质是什么?
——弱者。
更准确地说,是相对的弱者,某个价值体系里的下位者。
与其说我们是害怕在绝境中无声无息地死去,更不如说,我们是害怕自己正一步步地走进绝境。
即,一点点被“削弱”的过程。
我相信很多人都有此焦虑,不然也不会处处蔓延一种「恐弱症」。
谁在制造弱者?
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,出现弱者,就必定是因为出现对应的强者。
《展开说说》里,马伊琍说最想撕掉“大女主”标签。杨笠接着她的话,聊到大女主似乎不允许犯错,性格也没有缺陷。
强者,就这么被一批批大女主剧制造着。
不止是大女主,还有职场精英、学霸等不同范围人群里被鼓吹的完美赢家。
与此同时,弱者也被衍生出来了,鄙视链悄悄形成。
大林正是被这根处处存在、却又看不见的链条,一点点地拽向了那个结局。
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制造弱者的社会,仿佛只有赢家才有生存的权利,普通人仿佛连生存的资格都被剥夺了。
因而才那么多人说,她是被社会杀死的。
这时,她身上的种种不够强的普通人属性,都让我们忍不住对号入座:
大龄、独身、未育或离异、不适应某份工作而离开……是不是每一个选择,都已经在不经意中让我们在链条里往下滑了一环?
我们活得战战兢兢,总是怀疑自己选错,疲惫。
曾跟大林一起工作的同事描述她们当时的生活:
打工收到工资,马上去交电费燃气费了
应该是每天都在用尽全力勉强度日的感觉吧
这才是大林事件背后真正让我们绝望的根源——
不是怕怎么死,而是怕怎么活。
很多人忘记了自己其实有喘息和求助的权利,进而独自走向绝境。
不要总是责怪自己选错了,要意识到,有些选择是被动的。
不是你不够强。
当我们在讨论大林事件时,不该逼问一个走到绝境的人为什么不求助,而是要反问,为什么这个社会会把他逼到绝境。
疫情之后,一些隐而不发的问题在全球范围愈发明显:
生育率低、结婚意愿低、离婚率高,老龄化与少子化开始频繁出现在公共讨论中。
新的问题面前,又出现了新的选择。
该如何选?
这个问题太宏大,我当然也给不出答案。
我只想借大林的事件去提醒大家,这里有一个陷阱。
如上面所说,日本那些既得利益者制造了一套有利于自身的价值体系,当人们开始用这套体系衡量自己和他人时,就已经成为了帮凶和受害者。
我们能做的是,别主动走进这套陷阱。
不要通过给别人贴上弱者标签,去彰显自己的强。
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鄙视链的上一环。
事实是,当你默许了这个鄙视链存在时,你必然就会成为别人的下一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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