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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怀上我妈之前，已生育了一子二女，我的外公正眼巴巴地盼望着再添一个儿子。到了中秋节那天，外婆腹痛作动，经历九死一生后终于生下我妈。外公得知又是女的，顿时怒不可遏：拿去送人算了！

我外婆一听便哭了：“今天是中秋节，留下她吧。”我太婆也哀求：“八月十五是好日子，说不定这女仔能给全家带来好运气，留着吧。”我外公只好说：“那就搁起来吧。”

从此，这个“搁”字便成了我妈的名字，因广东话中“搁”与“国”谐音，我妈的大名便成了“国女”。从这个草率而敷衍的名字，便可见我妈在我外公心中的地位，要知道我大舅与小舅的名字分别是“如景”和“焕荣”啊，那是何等的文质彬彬与生机勃勃。

我妈还很小的时候，外公就去世了，留下外婆独自带着5个孩子艰苦度日。我妈小小年纪就特别懂事，可惜高小一读完，她便失去了继续学业的机会。

离开学校，回到生产队干活的日子里，我妈依然斗志昂扬，能担一百斤，她绝不担一百斤——一定要担一百二十斤才能显出她对集体生产的无私奉献。她迅速成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，在大队挣的工分不输于一个男人。因为身体长期超负荷地负重，她的脚趾长得特别大，趾间距特别宽，小腿上青筋暴露，直到现在虽已离开农村多年，依然难以恢复本来正常的样子。

我们家姐弟四人，免不了经常会因琐事产生口角，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常常把我妈当成法官，争先恐后向她诉说冤情以期寻得她的支持与庇护。然而我妈能否秉公办案全看她的心情，而每天操劳农活的她显然常常心情不佳，不等我们说完各自的理由，她便随手拿起烧火棍直接把我们狠揍一顿，理由只得一个：你们都是对人马列，对己自由，都该打！

啥叫“对人马列，对己自由”？意思是说我们对兄弟姐妹太苛刻，但对自己又太宽松，所以才会相互发生矛盾，所以都该打。道理确实是这样的道理，但我们姐弟四人毕竟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孩子，对我妈这种“打完原告打被告”的行为，我们很是不服，但又不敢反驳以免火上浇油。

打一顿长一智，从此我们便江湖事江湖了，尽量不把矛盾暴露在我妈面前，尤其不在我妈面前搞窝里斗，再大的恩怨，都得同心协力地避开我妈。

多年以后，网络语言流行，偶然有天我在网上看到“双标”二字，不禁喜出望外，双标，双重标准，这不就是“对人马列，对己自由”的网络版吗，不禁生出几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与感慨。

2

我妈有一句治家宝典，仅七个字：穷人不学富家礼。

啥叫穷人不学富家礼？举个例子，村里有人买了台电视机，我们姐弟很是羡慕，在饭桌上说起此事，我妈便会说：“穷人不学富家礼，羡慕人家做什么！”这句话就像冷水，瞬间扑灭了我们的热情。

在漫长的日子里，但凡与钱有关的事情，我妈便会迅速地以一句“穷人不学富家礼”来斩断我们对美好物质的向往和欲望。我渐渐地长大了，要去镇上上初中了，我最好的同学兼朋友阿静的妈，给阿静买了几套新衣服，买了新的洗漱用品，毕竟到镇上读书与在村里上学是不一样的。

我在阿静家看到她的新装备后，很是怅惘，默默地跑回家，鼓起勇气才敢跟我妈说：“阿静妈买了新衣服给阿静……”本以为我妈会受到触动，然后良心发现，给我也买上一套新衣服，哪知她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“穷人不学富家礼”，然后，就再也没有然后了。

于是，开学那天，我便穿着一身陈旧的衣服灰溜溜地去上学了，本就其貌不扬的我，更觉自卑与委屈，对“穷人不学富家礼”这句话充满反感，对我妈甚至产生怨恨的情绪。那时候我常常盼望，某天有个打扮漂亮的中年美妇找到学校，跟我说：“孩子你受苦了，我才是你亲妈，跟我回家吧。”

可是不满归不满，在镇上上学的日子里，我还是想家，想弟弟，想家里的饭菜……鱼肉是鲜见的，但蔬菜都是我妈种的，新鲜，香甜。一周才回家一次，我妈也变得亲切了，有时候还能跟我聊上几句共同的话题。然而这种母慈女孝的情景往往持续不了一天，我妈便会原形毕露，以大声责骂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，在她看来这就是教育。这跟我在课外书上看到的慈爱的妈，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啊，我对她越来越失望，悲观到了极点。

这种愤懑的情绪令我决定要逃离这个不讲道理的妈。从初一第二个学期开始，我以变态的方式努力学习，本来成绩在班上只是中等水平的我，在期末考试中竟然考了全年级总分第一，令班主任大吃一惊。

我妈一直不知道我在暗中策划着学好本领远走高飞的阴谋，依然拿“穷人不学富家礼”在断绝我对物质的追求。不过对于我来讲，这已经不重要了，我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，自己也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。

后来，一切如我所愿，我考进城了，参加工作了，过上了领工资的生活。自此，我妈在我面前说“穷人不学富家礼”的时候便越来越少了，再后来，她甚至亲手推翻了这条治家宝典，也开始追求“富家礼”了。

21岁那年，我因写了一条新闻稿被报社看中，成为全市第一个“女记者”。我妈高兴坏了，竟然萌发了大宴宾客的念头。我不以为然，说穷人不学富家礼，没必要这样做，但是我妈坚持一定要请客。于是她杀了家里的鸡鹅，摘了菜地里最好的蔬菜，请了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来我家吃饭，席间宾主尽欢，老者们一个劲儿地夸我是女状元，我妈高兴得饭都吃不下了，只会傻乎乎地笑。那瞬间我被感动了，决定原谅她往日对我的粗暴与吝啬。

25岁，我准备结婚，按照“富人不学富家礼”的原则，我决定与男朋友参加集体婚礼。哪料我妈一听，便强烈反对：不行！必须要好好地操办婚事！我笑了：不是说穷人不学富家礼吗，我们是穷人，随便参加集体婚礼就好了！我妈却说：结婚这么大的事，再穷也不能不办！

在我妈的张罗下，我们这户穷人完全按“富家礼”结婚了，彩礼清单是6000个嫁女饼。这意味着我们家所有的亲戚，以及全村数百号人都能品尝到我的喜饼，见证我的婚事。在当时，我非常不明白我妈为什么一定要学这个“富家礼”，直到我也为人母后，才明白她的苦心——在乡间，这是一种祝福。

青少年时期，我最讨厌的便是我妈打着“穷人不学富家礼”的旗号行吝啬之事，直到我两个弟弟相继读完大学，我才明白，我妈的吝啬，真的只是因为贫穷。虽然在物质生活上我们很贫乏，但对于我们的学习，她从未吝啬过，她希望我们能读更多的书，希望我们通过读书改变命运。

3

我妈做过许许多多的事，这些事在今天的我看来，堪称壮举。在追求富裕的道路上，我妈曾经也走过很多弯路，严格来讲直到现在她都没找到真正发财的出路，唯一的收获，就是在不断的尝试与失败中，把我们拉扯大了。

在当时的条件下，村里的农妇，最多能养一两头母猪，一年生一两窝小猪，而我妈，养了5头母猪。

这么多母猪，家里根本放不下啊怎么办，于是在我妈的策划下，在村旁的山边建了一排猪舍。每天早上天未亮，我妈就起床准备猪食，担水到山边洗猪舍，一担担地把猪食挑到猪舍给母猪吃，一顿就要跑无数个回来，一天三顿，没完没了，深夜还要剁猪菜……总之我妈的一天，就是围绕着母猪转的一天，因为母猪耗尽了我妈的力气与精力，所以她对我们自然就相当不客气了。

幸亏我家的母猪很争气，每头都会生下许多小猪，我妈像照料孩子那样照料着小猪，把它们养大送到镇上卖。我家就此发家致富了吗？并没有，那时候的猪特别便宜，卖猪的钱拿在手中还未热乎，就得拿出来给我们姐弟四人交学费和生活费了。

既然养猪不致富，我妈与我爹又谋划起挣钱的大计了，很快他们便找到了新项目：做肠粉卖。没工具？买！没技术？学！于是在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教训，又经过技改挖潜后，他们终于做出了非常好吃的肠粉。

按照他们的计划，这个项目是这样操作的：前一天傍晚就把大米磨成米糊，次日凌晨3点起床炊肠粉，6点由我爹用自行车载着肠粉到附近的村庄卖。很显然，炊肠粉卖肠粉由我妈和我爹负责，但磨米糊怎么办？毕竟田间管理不能松，5头母猪不能不管，我妈与我爹经过密谋后，竟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：磨米糊的工作，交给我。

彼时我姐上初中住校了，家中最大的孩子就是我，他们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对象了。可是那大石磨是花岗岩凿成的啊，百多斤，成年人推起来尚有难度，更不要说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我了。可是我妈说：不到长城非好汉，下定决心要干一件事，没有干不成的！

于是，在我妈的激励下，我，一个黄毛丫头成了一条好汉。每天傍晚放学回家，我做好饭便开始磨米，刚开始的时候，我连石磨都推不动，暗自也流了很多泪，朝家中的狗猫发了很大的脾气，但渐渐地掌握了技术，倒也推得越来越顺溜了。每天磨8斤至10斤米，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完成了。

我妈以实际行动验证了“人有多大胆，地有多高产”，总之，我们家就这样克服了种种困难，开辟了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。

真的从此发财了吗……说来气馁，也还是没有。因为我爹都是在附近的乡村卖肠粉，村民们手头没啥钱，都是直接拿米来换，到手的钱并不多。米多了吃不完，我妈干脆用来煮粥给猪吃，所以这个新项目最大的受益者，是家里的母猪们。

肠粉这个项目在我上了初中后，便因为效益不佳、人力不足之故彻底叫停，那时候已是20世纪90年代了，村里出外打工的人们纷纷回家建房子。

那时候我妈常常念叨，希望我们长大后，在村里建一间几层高的楼房。不过我们姐弟参加工作后，纷纷在市区置业，我妈也没再提过这个话题，毕竟她也明白我们都有自己的打算，已不是她拿着烧火棍就能指挥一切的年代了。

前几年我带爹妈去北京旅游，参观天安门，登长城。坐了缆车到关口，我妈却说不上去了。我说，你忘记了毛主席说的“不到长城非好汉”了吗？她说我看见长城了，不用登上去了。其实我也知道，她还是想当好汉的，只是体力实在不支，她老了，再也不是当年风风火火的好汉了。

如果我妈还年轻，那该多好呀，凭她的聪明和能干，她肯定能在今天的新农村干出一番事业，把农产品卖到全国去的！

谭月韶，笔名六井冰，广东恩平人，当过19年记者，出版《厉冰冰奋斗记》《女记者厉冰冰》《厉冰冰离婚记》《啤酒女厉冰冰》《吸猫指南》，科幻悬疑爱情小说《他从海上来》等；另有编剧作品60集古装电视剧《美人香》。

来源：中国青年报客户端